《山西师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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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蝴蝶之乡

   期次:第965期   作者:●生命科学学院  朱瑞喆   

许多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夏天,那时我才真正被从土地里孕育出来。

夏天我总是要和家人从偏远的县城躲进更偏远的山村里,小村庄依傍在西北群山的环抱里,往来只有一条山路可供进出,却是纳凉避暑的福地。

这里的居民大多外出去县镇务工了,剩下的就留居务农,每到节假,亲人返乡才热闹起来。我们也是这群定点迁徙的“候鸟”之一。实际上,在这个小村庄才有一种真正生活的意味,这里闭塞的交通和商品物资的匮乏反而成就了自给自足的归园田居式生活。这里的人家家都耕地犁田,种出的蔬果足够平日自用,多余的也能卖出换些家资。我家的大块院子就都辟成了这种地,丝瓜辣椒洋柿子,母亲都将它们打理得很好。某年我和家人闲谈才得知,家里在山前还有整一亩地,专种玉米,收成自己留一些,剩下的也是全卖出去。那几日正好到上肥培土的时候了,我对“自家的土地”突然怀起莫名的兴味,提出要同他们一起做,母亲拗不过我,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一家就轻装简行,扛着铁具往地里去了。

路边上、家门前,遍地是大片大片簸箕筛过的麦子,其中艰难地归出条供人行的小道,没有人怨嫌这麦子恣肆铺展得霸道,只觉得也享有了金沙谷海货丰收的喜悦。等到了村口,没了宁静的屋舍,便长出喧嚣的草木来。这里鲜有灌木,多的是丛生的杂草,还有些快与我等高的植株。没结果的没结果,结了果的尚且被叶子裹着,夏天的丰收和秋天的丰收俨然是两种情致,后者没有炎热的烦恼,所有硕果秋实都实现了明媚张扬的希望,不需要再去潜藏。前者的日头过于毒辣,给满世界明晃晃的色彩,所以总需要绿意来调和,绿荫里藏着无限的生机和对水分、阴凉的渴望。光给了植物生存的希望,绿色也给夏天生存的希望。因为有了这样充足的光线,附近几块地的玉米都长得喜人,个个茎粗叶壮。

只是我家的地不同,尽管周围两三家的地都源自同一方水土,没有高低肥瘠之分,但我家的地总是晚上一两个月才能收实,家人从没有短过水和肥料,用的心思也不比别人少一分,但是年年如此,也依旧是这样种下去。母亲说不要紧,只要能长出东西来,没什么不一样的。从不知哪个方向飞来几朵只有白色的蝴蝶,我跟着它走上走下,四处爬坡,站在陇头,将田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冲着家人跑过去,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取过来铁锹,这大概就是把苗根处板结了的土松开,待填肥料进去再堆好的活儿。正要开挖,她打趣我说,这铁锹太重了,我怕是操不动。我不服,单手称着就开工了。一连松七八棵换了边使,另一边不到七八棵就抬不动了,抬头环顾,这一列才做了一半不到,喘两口气终于是换了把轻的铁锹来使。如此反复,脊背跟着胳膊的动作弯折起落,我尤其年轻,躯干就已经因为机械性的重复劳动酸到只能蜷着,蜷在半人高的苗下,只剩思绪能跟着蝴蝶翻飞。已经将近正午,汗早在不知不觉中将人洗了个遍,母亲找到蹲在玉米苗边的我,摘了遮阳帽戴在我的头顶,说让我自个歇歇。接着用水抹了把脸,转身继续向没翻的地里去了。她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被烤得通红,日头晒得人昏燥,似乎歇多久都是杯水车薪,我看着她依旧起伏苦耕的身影,咽了淌到嘴边的汗,揉揉腰背又拎着锹去了。只是被劳累绊住的我不敢再抬头看,我怕这块地太长;以这块地为生的母亲也不敢抬头看,她怕这块地太短。

酸是在腰间,一家人在田间忙活了快一天,肩膀动不了一下,全靠双脚支着拖回去;酸是在心头,同样的忙碌与辛劳,却要多等上两个月才有果实,同样的一亩地,地产也不能与别人等重;可酸独不能在眼眶,没有谁能把所有的热土藏进谁的泪里,明天明年仍要播下自己的种子,仍要在田间滚下自己的汗,因为这块地总会给你果实。就像母亲说,没什么不一样的。等到四周的作物都被收获,那一两个月,仍然有我家的玉米苗撑着蓬勃的叶子,在酷烈的夏日里作一片浓荫,等待白色蝴蝶的留驻,给它们一个一直生长到深秋的家乡。

天气不喜人,尽管田活还没收尾,我们也只能先灰头土脸地归了家,我连午饭都没等上,沾在床边就沉沉睡过去了。沉沉间做了个迷蒙的梦,梦到我就从这片玉米地里诞生,梦到我抖不掉从地里带走的土,带着它们就踏上返程,外出求学去了,拐过比山路更多上六百公里的弯,拐出了永寿,拐出了三秦,从此与它流落。等我需要立足的那天,也不必病心异乡异客,它会落地,会滋长,会潜生出更多的土壤,也慢慢孕育有一片晚生的植株,当年的白色蝴蝶会循踪而至,在钢铁丛林和不尽的玻璃幕墙里,找到仍旧为它而等待的家乡。

梦外,母亲没有叫醒我,她把饭菜留在桌上,下午依旧往那片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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