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有一篇课文，叫《桂花雨》，是琦君的作品。琦君是我家乡人，有朋友对我说，初中最不爱做有她作品节选的阅读理解题，也不大喜欢她的文字。我倒相反，买了不少作品，翻来覆去地看，课本的插图是一家人在摇桂花，金色的地毯就顺着课本铺进了稚嫩的灵魂。

桂花大多在秋天开，家乡10至11月间，桂花会开好几次。到了春天，温度合宜的时候，桂花还会再开一两次。家乡的桂花以橙、金、淡黄三色为主。私以为，橙色桂花的香味最馥郁，颜色艳艳；金色与淡黄色的桂花香味与颜色都较之清雅些。

小的时候每年秋天，我都闹着爸爸妈妈带我去公园或是栽着桂树的广场上拾桂花、采桂花。集一抔晒干，装进罐子里，密封好，等到来年拿出来闻闻。既不吃，也不用，就图那秋风卷起香香甜甜的气息直往人鼻腔里钻。金色的是桂花，也是夕阳，一家三口在闲散的时间里浪费一个傍晚这样的回忆。后来长大了一些，在某几年里我就突然失去了桂花，也失去了关于桂花的记忆。桂树开或者不开，好像我都未曾在乎。

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这样注视着的地方。很显然，当一个人因为过于顺从环境的某种氛围而放弃了与自然的联系以后，带来的后果是刚开始难以觉察，但长此以往不容小觑的，即她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逐渐空缺出来，并且越空越大。就好像人知道自己生活在社会里，但并不总是记得我们应当也必然生活在自然里。当现代人被推动着，离更为原始、更为天然的环境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会空缺一部分。如果我们从小在与自然的相处里就十分疏离，我们也许很难在未来寻回，遗落在自然里的那部分自己。

有人说，没在乡下撒开丫子玩儿过的童年是不完整的。这句话有些绝对，但与自然坦坦荡荡地相接，用足底实实在在地踏在土地上，用手真真切切捏着大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意味着我们都落在地上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我们都浮在空中，我们是飘在空中的人，是落不下去的人。是这样的，我感觉我落不在地上，也看不见桂花雨了。所以我决定放弃，在某一天。不是突然决定，是一日日积累起来的勇气就好像桂花一小朵一小朵打开花苞直到积攒起一树颜色与满街香气让人无法忽视那样，在某一天达到了让我无法忽视的可以决定的程度。我说我要放弃这场游戏，我想要退出，并决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把我丢失的那一部分找回来。很显然，我没能成功放弃参赛资格，规则要求我必须参加。于是我决定在规则里实现反叛。

第一年的时候，我知道学校里有很多桂花树。每当我经过的时候，都感觉自己扭在一起的心被打开一点点。我的寝室楼下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来访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吹晚风。晚风她有时候怜惜我，就卷起来向楼上的我传达花的美意：那小朵小朵、一簇一簇攒起来，那样浓烈，却仍旧清甜得过分，要带走夏的黏腻的味道。我爱秋，一方面是因为定意要张狂起来的风，另一方面是因为果决并痛痛快快的雨，还有一方面是因为绝不因自己小就在颜色和气味上逊色些的桂花。

但是好景不长，有校友代表给学校捐了樱花树。我有的时候想，为什么不是海棠、不是杏、不是桃，而是樱花。为了种下樱花，桂树挪了窝，或者是就此消失了，从此学校的花香少了大半。那个正午是炎夏，入夜偶闻南方的风，在秋老虎的季节。我在学校里寻找桂花，寻找挪了窝的，或者消失了的我的碎片。静谧的夏季的正午。知了都昏昏欲睡了，人们迫不及待躲进空调房里，困的困，学的学。我不打算这样做，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在最后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刻迎接我的桂花，并向她道别。午间休息有两个小时，我走遍了整个学校。我在每一棵桂树下面都停留了，欣赏了她们的花儿，也嗅了她们的气味。我赞美她们，既是因为其脱去实用价值，纯粹带给我的“美”，又是因为她们强大又复杂的能力，能被观赏、能被品鉴、能被使用。这一次，我也拾了，也采了，今年只我一人，成长的课题之一便是逐渐适应一个人。大汗淋漓，我兜着桂花回了教室。送给我的朋友，送给友善的人。金色的桂花会落在他们的课本上，练习册上，书桌上。当他们做着桂花味的梦从困顿的教室里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并晓得，秋天已经开在此刻了。

我们也应当落在地上了。